我爱爱情，我逃离

心情

那段岁月里，我可以闭上眼睛绕着末名湖转圈儿。我还能听见水声在轻微地浮动，清风掠过的时候，有一料灰尘在水面迅速滑动。我伸出手来，空气中的荷香就这样缠绕着我的肌肤，迟迟不肯退。月色里的末名湖依然固执地不肯睡去，却安静地陷入沉思。

　　这些我都是非常了解的。整整四年的大学时光里，不知有多少次，我放心地把手放进阿良宽大温厚的手掌里，被他包裹，被他容纳，闭上眼睛，绕着末名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在那些时光里，我们就是这样一起了解末名湖的秘密，也了解爱情的秘密，青春的秘密。我们都认真地相信，我们的人生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最后的幸福，除了对方之外，我们对这个世界已经再无奢求。

　　阿良学计算机专业，是系里众所周知的电脑高手，我则在中文系读古典文学。

　　在整个大学四年里，我们无数次地谈论起我们的未来：毕业后，他到电脑公司工作，攒点钱就自己开公司，当经理，在学习之余，他甚至已经做好一个整体详细的业务策划方案。他说，他要把自己的电脑专卖店布满全国各地。我毕业后到一家报社或者杂志社做编辑，或者作行政事务，但不作记者，因为我不能出头工，我要每天及早回家，给他做饭，我保证我会是个贤妻良母。

　　未来的生活计划我们讨论过无数次，仔细盘算了每一步的细节问题，最后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人生计划，不需要任何修改。我们还讨论了等将来赚了很多钱之后，我们会有个孩子，那时候，我们找个郊区的湖边，盖一栋小巧精致的木屋。这时候，他补充说："还得在旁边再盖个车房，我们离市区那么远，肯定是要买车的呀。"

　　当时，我稍微怔了一下，说："对，都依着你啊，不过我很想要绿色的车。"

他微笑着说："你不觉得红色的更朝气蓬勃吗？"

我说："不，不，我就喜欢绿色的嘛。"

　　于是他有了一个非常理想的主意："：那么，就要一辆红色的，一辆绿色的，好不好？"

我们的爱情和人生的梦想就是这么清晰、完备而且不可动摇。他强大、健壮，充满力量，我柔弱，纤细，易于感伤。

　　他就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建筑工，四年来每天都忙忙碌碌地为我们的生活建造起一座闪闪发亮的玻璃之城，水晶之乡，我就是这个透明的阁楼里快乐的沉睡小公主。我的沉睡如此安详而且恬美，是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在我醒来的时候，肯定会看见阿良那张结实的脸，他的宽厚温暖的手就会马上牵住我，让我从容生活。

　　很快四年大学时光就结束了。毕业后，我们都到同一家外资电脑公司求职。他在软件工程部，我在广告部做文案。我们两人的工资合起来正好够我们的开支，当然，也只能仅够我们的开支而已。

　　我感受着浓郁的希望，也逃避着轻微的失望。我们在公司里工作三个月之后，我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以我们的收入，是无法支撑一种浪漫情调的日常生活的，这是社会悄悄告诉我的第一个道理。于是在周末的时候，我们就不再去迪厅玩了，也很少去那个叫雕刻时光的酒吧消遣。我们慢慢地也很少再牵着手，到林间石径上散步了。尽管树林是不花钱的，但我们都默默地避开了这些话题。

　　我感觉到生活在起着微妙的变化，我感到惶恐失措。我想我是一个温柔而且懂事的妻子，我应该告诉他，我其实并不是对那些奢华生活有什么向往，只要你永远爱我，我真的就很知足了。我希望我们的生活里，重新有欢声笑语，我们的确在生活的重压下感到疲惫，这时候我们难道不应该更加乐观吗？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说："阿良，你是不是还记得，在末名湖边上，我们商量着将来，买两辆汽车，一辆红色的，一辆绿色的？"

　　阿良却嗫嚅起来，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什么，推说有事，就出门去了。我叫住了他，就这样看着他。他的目光如同一个胆怯的婴儿，在我的注视下张惶地飞射，似乎面临着什么灾难，急切要找一个藏身之所。

　　我难过地低下头，只是轻轻地说："早点回来。"

　　爱情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体验。如果它是一种事件，合乎罗辑，有明确的因果关系，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更简单一些，也更容易把握一些，但可惜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在大学里如何产生爱的感觉的，仔细想来，主要是他的英俊高大的外表吸引了我，他坚定的语气打动了我这些都是好的，但爱似乎跟这些关系还是不怎么密切，爱似乎应该有着更加宏大的背景和更加坚实的基础　　。

　　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如何与阿良渐渐疏远的，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牢固存在，我们在一起相对坐着的时候，空气似乎凝固了，我们的话语总是难以连续进行，就像是冬天的河流，渐渐微弱，直至枯竭。

我们都在努力维持着这种爱情，因为我们都发过重大誓言，终身相伴，永不分离。但每当我努力去接近他的时候，就感到我们的表情，都是难以忍受的虚假。

　　我们也没有闹什么矛盾，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平静得让人心慌。我也渐渐看到他的一些缺点：他其实脆弱、焦虑，才情有限，而且喜欢大言炎炎，等等。为什么我在以前没有发现这些呢？有引起对于爱情来说致命的因素，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在高墙围绕的大学校园里，我们虚构的爱情如此强大，遮蔽了我的更远的眼光，也制止了我的对生活更加丰富的想像。

　　我悄悄收拾了行李，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他留在桌子上，或许他能籍此维持更为长久的生计。我有个朋友在深圳工作，她盛情邀请我去。

　　我再一次去母校的末名湖，闭着眼睛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似乎又听到阿良的话语，这熟悉的话语使我非常想继续努力拯救我们的穷途末路的爱情--但是我没有。我还是向着火车站方向走去了。公车的窗外，都是灯红酒绿的夜景，我想，一种爱萌发的形式，就应该是它终结的形式。

　　我们必须要走路，因为我们其实并没有翅膀，如果希望飞翔，只有在梦里才有那种辽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