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开面前木门,一个优雅的身姿孑孑而立。阳光把她和身后旧影里的韶华女子叠印在一起,迤逦出满屋令时光止步的美丽。 这便是张厚粲先生,晚清名臣张之洞的嫡孙女,中国心理学界的不老传说,一代代学子口中“嬉笑怒骂皆酣畅”的精神导师。 不觉间,这位昔日的名门闺秀已年过耄耋,而她毕生爱之系之的心理学科,也在一路跌宕起伏之后渐成风景,硕果盈枝。 “我对得起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年,国家起来了,我们心理学也起来了。”老人慨叹,吐字一派铿铿金玉之音。在她心里,那困顿的年代如一首荒腔走板的曲调,终已随风散去;留给她的,是金针度人的汲汲之心。因为,心理学就是她的生命,蓬勃而丰盈。
“我深深体会到‘人各不同’,可为什么没人对我因材施教……我认定心理学了” 外表雅致的张厚粲,却自小以侠气著称。 爷爷张之洞在她出生前十几年就过世了,父母也自小不在身边。张厚粲三姐妹在“一队管家佣人、一队家庭教师”的包围下长大,姐姐们自是温婉循矩,唯独她成了不服管束的“异类”。 5岁那年,张厚粲随二姐一道进入北京师大二附小读书,成了班里最小的学生。“那时我太能闹了,不怎么读书功课却照样好,是老师头疼的‘名学生’。那些书太简单,不值得一念,可我的精力该用在哪儿呢?”她很是苦恼。 国文始终不得其心,凡作文统统500字止笔,因为“就不爱用那些个形容词”;算术从不做作业屡屡被记零分,考试却拿手,成绩单上满是比肩而立的“鸭蛋”与“100”,被老师形容为“三级跳”……好在,运动始终是可资寄情的。小厚粲登山爬树、驾车驭马,游泳更“如走路般熟练”,还曾在几百人的团体操表演里当过领操员。 过剩的精力依旧无处释放,张厚粲抱消遣之心学起了外语。5年级学英文,6年级学日文,还趁在法国老师处补习英文的机会顺带学会了法文。加上后来在辅仁大学学的德文、工作后自学的俄文,不经意间,就为此后的学术研究拓开了路径。 1939年,“名学生”初中毕业了。“同学在一起议论,上大学学什么?我说,就心理学了。”那个年代,心理学之于中国实为“冷得不能再冷”的小学科,然而,她于此是思虑已久的——“因为自己的‘异类’,我深深体会到人各不同,对‘因材施教、知人善任’心向往之。可怎么就没人知道我要什么,没人因我这材来施教啊?好,我自个儿摸索!所以,我认定心理学了。” 转眼到了上大学的年纪。在京城早已待腻的张厚粲投考上海震旦大学,轻松折桂。一年之后,因上海遭日军轰炸回京,插班考入辅仁大学心理学系。在那里,她亲炙于老一辈心理学家林传鼎门下,很快得其门而入,并为此间真味欣喜不已。 1948年,临毕业的张厚粲被母校留任,执教心理学。从此,辅仁大学的校园里,多了一位“最年轻,极会讲课”的女教师,而她骑车飞驰黑发飘逸的背影,也被誉为校园中“一缕春的气息”。 “是改革开放给了心理学光辉的前景” 初登讲坛的日子顺风顺水。没有教材,张厚粲广征博引、连珠缀玉,写下的一部部讲义为学生所推崇。讲课之余,她还主持创建了条件反射实验室,独立设计出条件反射实验箱,将我国实验心理学推进了一大步。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各大学心理系几乎悉数撤销,辅仁大学心理系被并入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此后,变故接踵而来――1958年,心理学被判为“资产阶级方向”;“文革”风起,又赫然列入“伪科学”名录…… 这一蹉跎,足足二十年。1978年,伴随着改革开放春风漾起,心理学在中国正名重张。此时,两鬓飞霜的张厚粲已然51岁。 重开心理课,举办心理学师资培训班,应邀到北京大学等院校授课……忙碌之余,二十年前搁浅的梦想在胸中激荡。“发展心理学最好的日子到了!我要把中国的心理测量恢复起来。不是要‘因材施教’么?学习能力的测量是第一步。” 转年,全国第三届心理学术年会在天津举行。张厚粲无所畏葸地在会场贴出了倡议书,呼吁承认心理测验的重要地位。 鼓呼之后,她第一个行动起来——1979年末,她主讲的“心理测量学”重现在北师大课表上;同年,她协同林传鼎等人,编制成《少年儿童学习能力测验》; 1980年,她联合同行开办“心理测验与统计培训班”,此后又把久负盛名的韦氏儿童智力量表引入中国。随之,瑞文标准推理测验中国常模、中国儿童发展量表……一系列心理量表在她主持下广泛应用; 1984年,中国心理测量专业委员会宣告成立,张厚粲被推举为委员会主任。至此,命运多舛的心理测量学,终于在中国教育界扎下了根。 抚今追昔,张厚粲对心理学的蓬勃欣慰不已:“从我毕业时同班只有三个学生,到现在大家都争着考心理系,是改革开放给了心理学光辉的前景!”但,当下“心理测验”满天飞的景况又让她极是愤慨:“正儿八经的心理测量好不容易恢复,硬让那些滥出题的人给搅和了。” 在她心里,出一道像样的题,绝对是一个浩大而严谨的工程。就拿韦氏儿童智力量表中文版的修订来说,先选取1833名儿童初测,再根据数据逐题分析,单修改题目就用去了两年时间。之后,再次全国实测,修改题目……最终测试人数达2237人,整个工作耗时六年。两相对照,那些粗制滥造的测验题“一点儿也不靠谱”。“他们只顾赚钱,心理测量的名声好得起来吗?”言辞激亢的老人,仍是一派嫉恶如仇的侠气。 “系领导吓坏了:你们把娄子捅到国际上去了……” 自小不喜考试的张厚粲,对考试改革却是“情有独钟”。 历史似乎于冥冥中早有安排,让她和缘悭一面的爷爷在此心契神会——1905年,张之洞上书痛陈科举危害,终使清廷下令废除科举;数十年后,一样对选贤举士关注至深的张厚粲,在新中国高考改革中汗青留名。 “高考恢复传递出国家重视人才、尊重知识的信号,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我就是想看看,高考题对不对得起这么些个考生?”1978年,张厚粲带着中国心理学恢复后招收的第一批本科生,开始为高考“号脉”。 第一步,得有全国考生的高考数据。他们到当时的国家教委寻求支持,却被视为“一个教师带着学生‘瞎胡闹’”,得不到重视。一次次上门缠磨之后,只拿到了部分数据。 恰在此时,转机出现了。 1981年,全世界教育研究领军者——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ETS)来中国考察,并作教育测量报告。张厚粲组织6名学生听讲并递纸条提问,却未当场得到解答。孰料,几天之后,国家教委官员陪着ETS找上门来。 “系领导吓坏了:你们把娄子捅到国际上去了!可一问,人家是对我们提的问题感兴趣,特地上门交流的。”张厚粲立即叫来学生,“你致欢迎辞,你汇报咱的高考研究,你们提问……记住,用英语!”一番分工之后,交流会开得气氛热烈、无比成功,特意请来的翻译倒成了摆设。“你们的工作非常出色!”美国人赞不绝口,国家教委对研究小组刮目相看。 绿灯终于亮起,他们拿到了连年来全部的高考数据。 一群专业基础尚嫌薄弱的学生,几个计算器加上纸与笔,来自全国的海量数据……艰苦的工作没能压垮张厚粲,统计结果却让她很是揪心。 “单看区分度,每年有150分左右的题目必须淘汰。更严重的是,大部分试题信度(可靠性)很低,效度(有效性)竟然出现了负值。” 张厚粲发现,影响高考质量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出题随意性太强,延续了千年的问答题型仍在大面积沿用,“有些文科卷子,只四大道论述题平分天下”;二是评卷完全靠人工,主观差异惊人。“拿语文来说,同一张答卷,五个地区打分能差出32分来,数学也差15分。” 必须改革!张厚粲等人的极力谏言契合了时代节拍,不久之后,国家教委考试中心成立,以标准化、科学化为目标的高考改革开始了。短短数年间,选择题、是非题等客观题大量出现在卷面上,机器阅卷逐渐铺开,有效地提高了考试质量。张厚粲还联合一些地区进行试验性探索,1985年,她主持的“高考标准化广东区试验”获全国首届教育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同期,张厚粲为全国高考招生培训班开讲,使教师们适应了改革要求。此后,她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国家“八五”至“十五”的重大教育考试课题中。 三十年过去,今天的一切似乎足以令她欣慰――高考考题不断改进,心理测量开始用于高中生升学指导,并在公务员考试、企业管理测评等领域广泛应用……然而,张厚粲是停不住的,因为她相信,有今天这样稳定喜人的研究环境,“我能做的自然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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